第一章 师妹（一）
随后，近在咫尺的是皱纹密布的紫黑色眼睑，和灰白无神的、落了苍蝇的瞳孔。
“听不清你说什么……嗡嗡嗡…喂？喂？梦梦……”
看会儿电视，转移一下注意力。
墙上一张图钉钉着的清河市底图，卷了一只角，被风吹得响动。
肖子烈沉着脸，黑黝黝的眸子锐利如隼，打量空荡荡的窄长楼道。
“你怎么样？”
她一只眼睛烂汲汲的，让人心惊肉跳，侧着头，拿另一只正常的眼睛看着她，因为独眼的缘故，使人不太舒服。
刘路赶紧道歉：“梦梦？我正跟朋友外面打牌呢，今晚恐怕回不来了。”
李梦梦颓下身子玩手机。
“到你了。”小姐妹在李梦梦肩膀上轻推一把，女孩紧张地攥紧包带，起身“刷”地拉开了褪了色的门帘。
“咚、咚、咚。”金属防盗门发出钝重的闷响，随后是一阵“刺啦刺啦”的窸窸窣窣。
“电话给盛君殊！”
“应该不会吧。”徐小凤装着耳机线，随口安慰。
神叨叨，是人是鬼？
“你家外面有响声，我好怕……”
“喏，去那边量身高体重。”
“哪儿啊？”
“又是那片。”
“肖专员？”老民警笑嘿嘿地推门进去，俯身朝办公桌上一扫，“特派专员也要写作业哪。呦，我看看，这个函数好像没写对。”
老式公寓里没有厕所，一屋子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孩都站起来，那聒噪声由及远传到了走廊。
其他的女孩立即看过来，都露出惊讶而歆羨的表情。
“硌哒哒哒哒……”锁芯跳动的声音令人头皮发炸。
一条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，一只穿黑色凉皮鞋的脚掌也外翻，金属搭扣开了，拖在地上，“啪嗒”“啪嗒”地走远了。
“喂？”
李梦梦差点气哭，穿上鞋，拉开帘子。
*
片刻后，徐小凤扣着内衣回到候诊室。
“小，小，小六哥……”
车窗外绿树迅速向后掠去。凌晨六点的校园空荡荡，梧桐大道畅通无阻。咖啡店招牌旁一只巨大的熊本熊人偶，摇晃着脑袋，给来往行人递发传单。
“长海小区。”
蜷缩在沙发里的女孩正是李梦梦，在私人诊所尖叫着昏倒后，醒来就报了警，女孩们围着她递水递纸巾递,平复半天，结论是做了噩梦，人都散去，她心里害怕，让徐小凤把她送到了男友刘路的租住房。
一开始，李梦梦以为她是地铁上常见的乞丐，看着纸杯皱眉头，向后靠去，摆了摆手，意思是没有零钱。好半天，她才听清，她说的是清河市本地方言：“妹，我口渴。你有没有水？”
电话断了。
李梦梦没再说什么，将报告单胡乱塞进包里。
“我现在有事情，先不说了。”盛君殊压低声音。
直到觉察不对，抬起头来，面前站着刚才那个蓝衣裳的老妇，直勾勾地盯着她。手上的纸杯空空如也，仍旧朝着她晃荡晃荡，嚅嗫道：“妹，我口渴呀。”
——打走了？
“22……”
蒋胜应了一声，就往外走，临了想起什么，扭过头去：“我说小肖……”
高定西装，中灰，衬出脖子和手腕冷白的皮肤，下颌骨方且直，侧面线条英气得干净利落。
帘子被掀起来、有人揍过来的时候，她下意识地抓起包站起来：“走吗……”
盛君殊的秘书张森，小心地看向侧边。
这气味又腥又咸，莫名地有些熟悉。
只这片刻，那“啪嗒啪嗒”的声响急促地顺着水泥台阶层层下跌，阴气四散，楼道残破的橘黄感应灯明灭几下，转瞬亮起。
李梦梦有点怨恨地看了她一眼，“你身高都够了，你当然不担心。”
“你别踮脚。”女医生还秤似的，坚持压了压钝重的标尺，在册子上记下数据。
防盗窗外夜浓如墨。屋里灯火通明，照清墙壁上两道拉长的褐色蚊子血。发黄的吊扇，在头顶吱呀呀转动。
李梦梦走回到候诊室，有人立即凑过来，问检查严不严格。
肖子烈压抑怒火：“让盛君殊接电话。”
李梦梦伸直手臂，眼泪夺眶而出，疯狂按动着遥控器按钮。
李梦梦不耐烦了，“不是跟你说在医生办公室吗？”她站起来，干脆背起包，挤开她直直往门外走，和_图_书“我带你去。”
聚集在小诊室里的女孩，除却年龄相当，打扮衣着千差万别。除李梦梦这样妆容精致的，还有有不少穿着工厂制服、脸带高原红的，手挽手，似乎一块来的。听了这话，都笑起来。
然而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，这一千年来，只不过是一条小小的待办事宜，躺在他密密麻麻的日程本里的小角落。
肖子烈开始耍赖：“我班主任和我的弓有什么关系？我又不拿弓杀班主任。”
“哐哐哐……”有人敲车窗。
李梦梦脸“倏”地涨红了，向上看：“我至少一米六三的……”
老民警熟稔地点一根烟：“案子晓得了不？”
“口渴啊。你有水吗？想喝水。口渴啊。你有水吗？想喝水。”
汽车“咕咚”一声颠簸过减速带，握着手机的人有一双耷拉下来的三角眼，眉眼上先有了一种丧气而怂的气质：“对不起，小六、六哥，我是张森，我们盛总有要、要事……”
路口红灯。年轻男人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，袖口扣得严丝合缝，半块价值不菲的腕表。
“好，拦着我也算了。桃弓是师父赐我的法器，你只是我师兄，凭什么说收就收？”
清河的夏天，约莫五点天晨曦就现了，麻雀在电线上啾啾蹲了一排。老市区派出所打印机咯吱咯吱吐着纸张，人来人往。
叫号的声音穿越门框进来，紧挨着侧坐在空病床上、垂着脑袋打瞌睡的年轻女孩们，倏忽一个激灵，细弱的嗡嗡嘤嘤响起来。
客厅大灯开着，但灯罩里面落满了灰，时而闪烁两下，还没有窗外鱼肚白的天空亮。
“下一个，徐小凤。”
没声音？怎么没声音呢……
“……学姐，我还是有点怕。”
“……李梦梦。”
“我去接你二师姐回来。”
“我也想去。”
长海小区的老式筒子楼，用的都是这种防盗门，金属栏杆里面，填的是类似纱窗的绿纱网。后一种声音，像极了淘气的小孩在撕扯着纱网玩。
眼下他心无旁骛地望着路面，侧脸蕴着一股矜贵的冷峻。
徐小凤抚摸她的肩膀：“别怕，就跟鸡下蛋似的。你不用它，每个月变成姨妈也浪费。我看上Para Z的那款裙子好久了，你不是也想快点搬出去和刘路同居吗？”
“这有啥，我也有七万七。”说话的是个大喇喇的小太妹，一对大圆耳环，蓝色眼影，涂抹得像个幺鸡。可是这么样折腾，还能看出来肖似周迅的底子，也难怪值七万七。
黑色T恤少年靠在老楼蜕皮的白墙上，结成剑指的手收回，“咔吧”动了一下手腕，脚下两撮灵符灰，徐徐冒着青烟。
定睛一看，办公椅上空空如也，作业本上仓促贴着一张褶成花的黄符纸，教中央空调吹得哗哗乱抖。
李梦梦放下手机，松了口气。候诊室里剩她一人，安静了许多。
“铃铃铃铃铃铃——”
肖子烈垂眸看着卷面，对阴阳怪气的调侃不胜其烦，嚼着口香糖的动作都变大。
张森给这火气一炸，眼睛一闭，手机递到了盛君殊嘴边。
“且慢，我去上个厕所。”徐小凤放下包哒哒地跑到了外间。
“下一个，李梦梦。”
幺鸡说到兴处：“我先上个厕所。”
租住房不足三十平，格局窄长，屋里昏沉沉的。
“年龄。”
少年踩在灵符灰上狠狠碾了碾，手机贴在耳边：“盛君殊，那老东西跑了？你凭什么拿了我的弓，还拦我的伏鬼咒？”
这一个却是清河派出所的特派专员。蒋胜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，玄学门派来的人，神叨叨的，俗称捉鬼道士，跟他们普通人不一样。
李梦梦在小姐妹面前活跃许多：“她发现我身高不够了，不会扣我违约金吧？”
冷气顺着蒋胜脊梁骨往下窜，眼冒金星，扶了把墙才站稳，心脏狂跳。
李梦梦这才注意到她的衣服虽然旧，但并不脏，头发也梳得整齐，她尴尬地顿了顿，指向门帘：“饮水机在医生办公室里。”
一门之隔，们班上贴了张黄符纸贴，哗啦啦上下翻动。
她手里还捏了个空的一次性纸杯，杯口朝她晃晃，嘟囔着什么。
透明玻璃墙里面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黑T恤少年，一只胳膊撑着脸，抓着头顶鸟窝般的乱发，满脸阴郁地扣了电话。
双肩一重，那股奇怪的气味蓦然变浓了，就在颈侧，李梦梦嗅两下，慢慢扭过头，侧脸蹭到了类似发丝的东西。
“名字。”
“行了，回去吧。”
她忽然反应过来，不知什么时候起，身后“啪嗒”“啪嗒”的声音消失了，奇怪地转过身去，墙上地图浮动，吊扇旋转，将灯光劈成无数份，诊室里明明空无一人。
“我也想上。”
少年阴测测的声音，从免提话筒传来。
想起警察说尽快出警，李梦梦稍稍定神，抱着一只抱枕，按开了电视遥控器。
盛君殊开车时不能受干扰，规矩地把车停在路边：“肖子烈，你没规矩。”
她用手捂着手机，泫然欲泣：“你怎么不在家？”
*
电视里传出的声音，不是原本的声轨，而是……
老式楼大概信号不好，网络连接也断了。
搭话的是个寸头的老民警，警服披在身上，幸灾乐祸地摩挲着满是胡茬的下巴，“转给‘特派’呗。”
“没老板？上次和我们对接的那个盛先生……”
折成令箭的符纸燃尽的的刹那，蓝色幽光如冷刃横出，蓦然被一道赤红的力量“当”地架在空中。
耳朵里却听见另一道声音：“刚刚那个徐小凤,她是清河A大的，听说中介给她开口报价就有七万七。”
“很重要的事情。”
李梦梦戴上口罩遮住半张脸，双眼不离手机，不大愿意和她搭话：“还能怎么严，又不是选妃。”
两人的目光一齐射向窗边，外面是个低胸小背心加热裤的朋克小太妹，似笑非笑地怼在车窗上，一双大圆耳环晃荡。
李梦梦脸色泛白，蓦然尖叫起来，遥控器“哐当”猛地砸在了门板上，摔了个稀巴烂，两枚电池崩出，滚落在地板上,声音骤停。
她抱着怀：“老娘这样的长相，也就生在狗窝里，要有钱，咱也能考上A大。”
老民眯起眼，上上下下打量，都是不放心，摁了烟，神色趋于严肃：“你老板呢？”
这少年上衣后背画一交叉骨骷髅头，破洞牛仔裤，脚上蹬一双厚底的高邦帆布鞋，配上这张小白脸、嚼口香糖抖腿的动作——就这种模样的不良少年，派出所墙根底下一蹲一排。
吊扇吱呀转着，浓郁的消毒水气味下，浮动着一楼公寓地毯发霉的异味。挂钟的指针指向三点。
“你能有什么事情？”
盛君殊目不斜视，轻转方向盘：“贸然出手，不妥。”
民警接回线去：“女士别哭……你稍等啊。”
“老蒋，老蒋——”玻璃门“哗”地给人拉开，“找你呢，又来骚扰人家办公。”
李梦梦切换歌单，无意中往侧边看，吓了一跳。她面前站着个约有五六十年纪的老妇，蓝衣裳，身材干瘪瘦小。
老妇迟钝地看了她一会儿，慢悠悠地转身往外走。
肖子心不在焉地“嗯”一声。
清河市的昼夜温差很大，湿冷的手钻进了卫衣袖子里，粉红色超短裙下一双腿磨蹭着，直到坐在了冷板凳上，还不受控制地打着哆嗦。
入眼的是一部经典的古装喜剧，蓝白的画面闪动起来，屋里却仍然寂静一片。
李梦梦带上耳机，眼里有些不忿，她也是清河A大的，和徐小凤一块儿来，她只有五万。
肖子烈皱眉头：“没老板。”
披警服这位老民警姓蒋，叫做蒋胜，嘿嘿笑着离了座，端起保温杯，晃晃悠悠踱到了贴着“特别派驻”的办公室小隔间外。
大夫皱眉：“才一米五九，怎么在资料里填一六五？”
身后“啪嗒”“啪嗒”的金属搭扣碰地的声音滞缓地响着，一阵湿冷的疯掠过脖颈，李梦梦忽然嗅到一股很淡的特别的味道。
“妹。”机箱里总算传出了声音。
张森冲她比了个“快走人”的恐吓手势，又比了个“砍头”的威胁手势，她还哐哐敲窗。张森这才想起来，镀膜外面的人压根看不见他们车里。
“一个月内班主任不打电话给我，就还给你。”
“喏，对面。”
说到这里，他走神片刻。心里想，确实是件很重要的事情。
办公桌上豆花腾腾地冒着白气，腾到窗棂漏出来的橘色晨曦里。吃豆腐脑的民警使劲吸溜着吹气，听筒离了耳畔，用手捂着回过头去：“一女孩说给‘东西’吓着了。”